惜命岂因惧刀剑,守得云破见苍天。无愧师友,无愧家国,亦无愧红颜。
*本文为历史上桂小五郎(木户孝允)x 几松(木户松子)的同人
*第一人称松子夫人
*并非全部史实,找梗会很好玩,当真不会
【一】
明治十年 四月
先生往京都出差去了。
本是家常便饭一般的事件,替他打点行装时还将一条崭新的绸子领带搁置一边,准备留到更隆重的场合佩戴。
谁料替他回家的是痼疾复发、卧病不起的消息。
于是我立刻启程,星夜兼程赶往京都。
预计的行程共需十日,一路上只觉得车马太慢,恨不能胁生双翼直飞而去。情急生气时,少不得迁怒井上先生,连接两京的铁路怎地还没有竣工。
与江户比起来,京都的变化真真算不上大,仔细瞧去还可以在几处檐下找到元治年烟火熏烧的痕迹。
想来,京都,竟已是有十年不见了。恍若隔世。
抵达医院时约摸下午两点,天空晴朗到惨白。
护工叮嘱道,先生打了镇痛刚睡着,切莫吵醒了他。
即便已做了十多年的枕边人,我也从未见过神情如此安宁的先生。
先生身量较高,肩膀宽厚,不怒自威。大约是终日操心惯了,眉心总纠着一片山川,嘴角又是天生向下撇的,初次见面的人多半会误以为他在生气。
先生多年前就有失眠的毛病,每每夜间醒来,总看见书房里亮着灯。
在三本木时,时局不甚安稳,他总是来去匆匆。归国后长府无人,新政府百废待兴,每每身兼数职。即便是辞职闲居中,又何曾好好休息过一日?
想到此处,便觉得心口一抽一抽地痛。
请安眠吧,您需要好好休息。
我挪过折椅坐在床侧,轻轻抚过先生的眉间,近年那里长留着深深的指甲印。旁人或许只当是皱纹,于我却如掐在心尖一般。
不知为何,一段旋律忽地滑入思绪,便哼唱出来。
那是一首蹩脚的情歌,用当时流行的曲调重新填了词。无论以什么标准评判都是拙劣的作品,偏偏在年轻人中广为流传。
“……你我相约到百年,谁若九十七岁死,三途川上等三年。”
越是朝不保夕的局势,人们就越喜欢这等海枯石烂、地老天荒的誓言。
我早已过了艺伎应当隐退的年纪,嗓子涩了,唱不出年轻时十分之一的婉转缱绻。
先生也老了,他的身体衰老得比年龄要快,快了太多。才四十出头的人,身体状况却已经差到那个样子。
乱世中我尚能支三叠坪供你停泊暂歇,治世中却容不下一张清净的病床?
请安眠罢,在梦里是不会痛的,不会痛了。
如果只有在病榻上,他们才会让内阁顾问木户先生安睡……那么,我情愿、我希望一直这样下去。
【三】
明治十年 五月
饶是卧病期间,访客竟比平日还多。
先生清醒的时候,便不停地写信。没有力气握笔,就口述由我代笔,或是伊藤先生。
信件雪片一般从全国各地涌来,有如飞蛾扑火。
透过扑棱的蛾翅间我仿佛看见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,越是所剩无几,越要拼尽全力地发光。
他不放心的太多太多,未完成的太多太多,要嘱咐的太多太多……时间却不多了。
我是如何地心痛、担忧,却又不忍阻止——那是他志愿献出一生的事业啊。
早在将这个男人带离出石的乡下时,我就认定,他不应拘于田园山水,或者赌书泼茶。
“洗头吗?”我突然问,“上一次抹过头油之后没有好好洗吧,腻得都快出渣了,多不体面。”
先生摸了摸额发,略为丧气地答应:“说的是。”
于是我请护工调整了病床,端来了温水,让他躺好。
过了不惑之年,先生两鬓的白发渐渐地藏不住了。
艺伎中流传一土法,用黑豆、何首乌、青黛,捣碎拌匀了敷在头上,可以使白发复黑。
我曾费了大半日工夫,好说歹说才让他肯试上一试。
可谁想,不多久先生竟伏案睡着了,糊了两袖和桌上信纸一片乌七八糟。他气得把整张纸画满了王八,我也不好意思再提。
先生保持仰躺的姿势,举着信看不多时,叹了口气把手放下,喃喃:
“好歹也是斋藤门下免许皆传握剑的手,怎么连一张纸也拿不稳了呢?”
我极力压住喉头的哽咽,让声音保持平静,泪水却不受控制地落下来。
“有我在,这一次也会没事的。”
话虽然这样说出来了,可我自己也没法相信。
当年的京都即便如何危机四伏,因为敌方是人,所以永远会有化险为夷的机会,我相信。
可是这一次不一样。
我的逃跑贵公子,逃过了早夭,逃过了追捕,逃过了战死,逃过了暗杀,却逃不过病痛的魔爪吗。
先生近年来没有再留头,稍微擦一擦就干得差不多了。
他温顺得像犯困的小羊,在接过信件时忽地笑道:“怎么把自己脸都洗花了?”说着便伸手刮向我脸颊。
我才发现方才擦眼泪时太匆忙,没注意手上的肥皂沫蹭到了脸上。
他呵呵地笑。我也跟着呵呵地笑。像两个傻子。
先生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。
读信时他的表情细微却丰富,微笑代表发生了好事,嗤笑说明某人又犯蠢了,苦笑是出现了棘手的问题。
与人交谈时一切都是明朗的,爽朗的大笑、欣慰的浅笑、不屑的冷笑、嘲讽的干笑……
先生好久没有为自己身边的小事笑过了,他的喜怒全系于时局。
我知道,你爱这个新生的国家宛如亲生骨肉,甚至胜过自己,可你也不要忘了……
我爱你。
【四】
明治十年 六月
守夜的地点定在鸭川左岸的老宅,明晨送葬的队伍也将从这里出发。
在此居住的时间不能算长,事故却很多。是的,事故。
冈部家的媳妇絮絮叨叨地替我整理仪容。
——太鼓结可以吗?
——别太伤心了,弄坏了身体。
——姐姐最近是不是瘦了好多呀?
——木户公人真好,太可惜了。
——今后有什么打算吗?
——听说主持葬礼的是伊藤议员哎。
——场面会很壮观吧。
我心不在焉地答应着,这所屋子承载的记忆太多,正疯狂地试图涌进我的脑海,使我无法思考。
想也是年纪大了,等到正儿八经挽起头发垫好髻子,竟然觉得脖子梗得酸。
多久没有穿得这么隆重了呢?
“让我再去看看他吧。”我听见自己说。
冈部家的媳妇,我名义上的妹妹极富同情心地扶我站起身,说句“不打扰了”便离开。
遗体告别仪式傍晚才开始,临时灵堂里偶有脚步匆匆的用人,也只低垂着眼,向我道一声安或节哀。
现时节没有菊花,没有桂花,也没有梅花、樱花。那么棺内放的是什么花?又是谁定的主意?
我不知道。
也许我是知道的,也许有谁告诉过我,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我抬手抚上漆木的棺椁,指腹触感如寻常琴箱,安放着艺伎视若性命的珍宝。
恍惚回到十多年前,我是艳名远播的二代几松,先生扮作持琴的随从,堂而皇之地从茶屋离开,走在眼线密布的大街上。
街道至今没有多大改变,琴却在那年的秋天被倾向佐幕的主顾摔坏,再也不能拿回。
“在家呢,小五郎,”我轻轻唤道,声音低得最多只有两个人能听见。
“我们回来了。”
【二】
明治十一年
灵山雾重,不知是祭拜的香烟还是山间的晨岚,又或是不肯离去的亡魂。
“有这么多的同志陪你,想来是不会寂寞的吧。”
拾级而上,约莫十分钟就能登上峰顶,木户侯爵墓碑所在。
“你挑的地方真好,能将整个京都尽收眼底。”
清明才过,时不时还有祭拜的人前来。碑前摆着好些花束,大半已经颓败,还有……一瓶酒。
“你看,有人记得你喜欢这个,给带了来呢。”我掂起酒瓶,凑近嗅了一嗅,没有什么味道,想是被前几日的雨冲淡了,还真像被享用过的样子。
“伊藤君如今可风光了,说起来他年轻时的作风仿佛流氓地痞一般,有点难以置信……”
“最时髦的年轻人开始用钻戒示爱了……”
“我替你去祭拜过胜儿了,这孩子如果还在的话,也该是参议级别的人物吧?没能亲眼见上他一面,实在可惜……”
“京都又多了两家报社,成天刊些无聊的东西……”
“东一君去看过了新建的学校,他觉得很好……”
“真不敢相信,才过去仅仅一年,西南战事已平,大久保先生也永远地安静了……”
太安静了。
我使劲讲述着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,没头没尾,一停不停,直到泣不成声。
孝允,我不甘心,明明你是最希望天下太平的那一个。可凭什么你一走,马上就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?
【五】
明治十九年
天下太平。
灵山护国神社添了一块新碑,依偎在最高处木户侯爵坟茔旁。
“赠正二位木户孝允妻冈部氏松子墓”
韶华虽晚,松翠菊香。
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。
P.S. 梗源: